凌晨一兩點,父親的房間亮著燈。王佳雯知道,他還在刷短視頻。49歲的父親從前只熬夜工作和看球,最近一年,他迷上了上網,有種他在政府部門上班的專注——1000度的近視,看屏幕很費勁,但父親從不懈怠。
父親不戴耳機,整棟房里能聽見手機在響,是一位學者的聲音,滔滔不絕地分析國際局勢。“煩躁”與“忍耐”無聲地交替生長出來,纏著王佳雯。有時,父親會把鏈接轉給她;還有幾回,他在看婚姻調解節目時,突然調大了音量,也許是想婉轉地傳遞觀點,但在王佳雯聽來,那些內容近乎“奇葩”。
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數據顯示,截至2020年12月,我國網民規模達9.89億,其中50歲及以上網民群體占比提升至26.3%。有調研發現,維系家庭情感和熟人社交圈是中老年人上網的主要動力,而獲取資訊部分原因是為了找到跟晚輩的共同語言。
但手機屏幕似乎并沒有拉近代際的距離。美國作家塞林格曾假托小說人物寫道:“愛是想要觸碰卻又縮回手。”不僅男女之愛如此,家庭關系也讓我們投入最深刻的情感,卻時常無力在平常的時分觸碰哪怕一點。
當作為上網主力的年輕人抱怨父母“網癮”時,是在說什么?
凌晨和傍晚
“我勸過他(不要熬夜),”王佳雯說,“但是勸過之后,我覺得可能像他們管我熬夜一樣。”
王佳雯從小也喜歡熬夜。至今她很晚不睡,還會擔憂被同樣不睡的父親看見。有時尷尬地和他在走廊里狹路相逢,她趕緊辯白自己是起夜。
父親以前管她很嚴。小時候成績夠不到他的要求,頂了嘴跑,父親脫下鞋往她的頭上扔,“但也不一定能打中。”
就像尋常人家那樣,他們的生活里沒有大的矛盾。王佳雯憧憬一家人圍著電視,其樂融融的生活,為此,她會推薦全家都喜歡的電視劇,陪著父母一起看。
現在,她感覺在跟手機爭搶父母。
多少有點不屑,又感到一絲擔憂。周媛對記者說,爸媽總是分別端著手機,看“家長里短”的短視頻,視頻通常從老年人的視角出發,評價子女孝不孝順。
“這種節目都是有臺本的,假的。”周媛對來自農村的雙親說。
父母是來帶外孫女的。原本他們想退休后過清閑日子,但為了女兒和女兒的孩子退讓了自己。周媛一家三口的空間擠進了父母,摩擦明顯增加。
母親有時忘記給她收衣服,“我現在年紀大了,記性不好,忘了。”她說了許多話,周媛覺得意有所指。
“我知道他們擔心我以后不孝順。”周媛忖道。老去的父母正在變得“陰暗”。她在家談起工作的事,父親趕著關照她——“這人你才認識幾天,你就對他掏心掏肺的?”
周媛一度教父母用“掃碼支付”,在他們光顧的菜市場里,二維碼越來越多。周媛的父母是不情愿的,周媛給他倆開通付費功能、充進去一些錢,父母親買菜回來,說“下回還是給我們現金吧”。他們卻“無師自通”地學會了下載安裝各種視頻應用軟件。
圖片來源:京東大數據
他們成了兩個叛逆的孩子——有時,周媛清早推開母親的房門,母親明明在看手機,看到周媛進來,趕忙把亮著的屏幕關上了。
女兒進了幼兒園后,周媛不想父母閑在家,勸他們找兩份保潔工作,有規律地上下班。父母沒說過不情愿,但有時抱怨起來,母親說,“工作肯定是辛苦的,不像待在家”。
“尤其爸爸,不能總玩手機,他血糖有點高,要鍛煉。”她對記者嘆息,卻無力開口與老人談這些。
結束了一天的家務,傍晚,周媛把女兒接過來,父母坐在沙發上玩手機。母親一邊看短視頻,一邊發表一些議論——這個人是好人,那個人討厭。周媛請他們安靜一點,二老便沉默地回自己的房間去,過了一會兒,有短視頻的聲音隱約飄出來。
“房間里的大象”
梁妮沒問過婆婆在手機上看什么。
每當她回家,從婆婆手邊接過兒子,婆婆就開始神情嚴肅地看手機屏幕,一言不發。直到他們全家出去旅游,飛機落地,出機場要查驗健康碼,喧鬧的隊伍里一陣騷動,都說連不上網。梁妮接過婆婆卡頓的手機,發現手機在打開流量的瞬間收到了無數微信,信息體量大得把附近其他人的網都“占”了。
婆婆在玩社區團購。梁妮督促丈夫找婆婆談一談。于是,丈夫說:“媽,別給網上的人騙了。”婆婆回答,不會被騙,只是買點東西。對話進行不下去。
梁妮覺得,婆婆應該有自己的社交生活——去跳一跳廣場舞、上一上老年大學,但這似乎不太現實。70歲的婆婆年輕時從大城市到縣城支援,老了從縣城回到大城市來幫帶孫子。回城后,她恢復了與親戚、老鄰居們的線下往來,原先有些人住在梁妮家附近,但搬來搬去,最終老人們也形成了微信聯絡的習慣。
婆婆有個老妹妹,已經移民國外,姐妹倆總在視頻。老妹妹在海外染上了“新冠”,又治好了,婆婆為她緊張了一陣。梁妮總聽見她在大聲講話,向妹妹問好。
大多數時候,孟佳也是通過網絡跟奶奶溝通。80歲的奶奶剛住進養老院,就自己擺弄好了屋里的無線網絡,用蘋果手機上網。孟佳為她感到驕傲。
但在那個新環境里,奶奶很難融入。孟佳說,去看奶奶時,聽她絮絮叨叨地說過室友不好:奶奶的室友是個挑剔的人,對養老院“嫌這個、嫌那個的”,奶奶不想和她一起碎嘴罵人,室友的衛生習慣也不好,她們的房間一半是干凈的,一半是臟的……
說到這里,奶奶的室友進來了。奶奶不再說話。
孟佳是奶奶帶大的。小時候,“我在紙上畫衣服,奶奶用碎布給我做過兩件真的。”從小女孩的視角看,做家務的奶奶從前那么能干。
可是,現在見到奶奶,和她聊些什么?
她們聊的大半是病。坐在養老院的床邊,奶奶說,自己骨頭疼。她以前輕度中風過一次,孟佳給她帶保健品。過了一陣,“吃過覺得好一點了。”奶奶說他們送來的藥。但幾十年前她在藥房里做,孟佳說,奶奶最知道種種的老年病都談不上根治。
她有些平輩甚至后輩已經去世了——這些不可觸碰的話題,像房間里的大象,都知道它們存在,卻無法正眼看。奶奶從不跟孟佳提起。
“也許有了網絡,奶奶就可以(精神上)自足了,就不用在養老院里有那種社交的麻煩。”孟佳說。
但她不是真的滿意。
奶奶總往家庭群里發一些講好人好事的新聞和搞笑視頻,“沒什么人搭理她”,她發的網絡鏈接太缺乏話題性,至少在小輩看來是這樣。
孟佳有的平輩,努力地活躍微信群的氣氛,比如,抱怨下一代的作業很多,或者發一張菜的照片。“蝦仁處理起來肯定很花時間。”奶奶在后面接上。這樣的天也經常聊不下去。
有一天,孟佳決定給奶奶發了一張公園里拍的風景照。孟佳想說的話是“以后帶你去”,但奶奶走不了很長的路,外頭一家子人,各有各的事,也不太有人手照顧她。
10分鐘后,奶奶回,聽說外面還有疫情,你不要亂走。孟佳告訴她,那個說法是謠言。奶奶沒再回復。
孩子和錢
過去,傳統媒體曾“碾壓”一般地以家庭為單位占領讀者,如今,網絡媒體更接近個人的寄托,它用不同口味的文字和短視頻把人群劃分成不同的群體。個性化推薦強化了這一切。
不同的文章和短視頻指出不同的道路,但都一樣的焦慮。在一段短視頻里,一位五六十歲的奶奶“示范性地”對兒子說:“你們找月嫂吧。我要走了,我不能天天擱這兒買菜做飯帶孩子,是不?”
數萬點贊之中,1960年代出生的高阿姨給短視頻留言:“應該這樣。我們這一代人太累了。”記者聯系到她,她回復幾段語音:“不方便打字,孩子要搶我的手機。”
她一直熱心地更新自己的短視頻賬號。有時,曬的是自己,跟著平臺提供的歡快音樂做手勢、跳舞,加了美白的濾鏡;有時曬娃。“一歲八個月了。”高阿姨說,是個女孩,“十點睡覺,等孩子睡了再去洗,我就睡不著,有時一點才睡。”
年輕的時候,她一邊上班一邊帶兩個孩子,當時不覺得累。但是,現在年紀大了,睡眠不好。孩子的養育方式和從前也不一樣,要做早教,“這個那個的”。孩子的母親,原本是“可溫柔的女孩子”,但做生意不順,生了老二以后,讀小學的老大又個性不穩,晚上需要陪著寫作業。于是,常常煩悶起來,說話變得大嗓門,偶爾吼自己的母親。
“我們這一代人太累了。”這是有感而發。她還有90歲的老母親,兄弟姐妹們輪流照顧,兩頭跑。高阿姨的愛好被壓縮成了拍短視頻——“不跟你說了,孩子要洗澡。跟記者說再見。”“再見。”娃娃聽話地對手機說。
受到老年人歡迎的還有理財類視頻。一名老年話題博主王瑩對記者說,她眼中的老年人都有些金錢焦慮。比如,隔壁的老太太從農村進城帶孫女,一邊拿著緊巴巴的“新農合”養老保險。拉家常的時候,她會突然說起,媳婦給自己買了新的金項鏈。
小區里積蓄不多的老人們,普遍有憂慮感,他們一邊在樓下看著孫輩,一邊互相絮叨,子女經濟壓力大,將來可能不給自己養老。
依據自己看到的現象,王瑩做了一組流量不錯的視頻:保持健康,減少看病的費用;不要把所有錢投去給孩子們蓋房……
有限的獨處
有的人需要網絡的答疑解惑,幫著分析生活該怎么過、家事要怎么處理,需要互聯網博主理解他們的委屈。
有的人只是需要獨處。比如,他看上去60歲左右,獨自坐在夜晚公園的長椅上,帶著保溫杯,很有儀式感地看他的手機。
“您在看什么新聞?”記者問。
“新聞APP里面看看,財經新聞聽一聽,現在聽的是電臺新聞。”他說。
他覺得,手機里的新聞是一些“看一看就拉倒的東西”,逐個點開看看,不與時代脫鉤;多數的消息,并不在他的心里引起什么波瀾,打發時間而已。
看手機,也不是完全的瞎看。4月,在他頭腦里縈繞過一個問題——為什么埃及蘇伊士運河被會一條貨船堵住?
他從來沒和別人討論過,但是,“我認真研究過了。”他說。“這條船不是跑在正當中的,它兩邊距離河岸的寬度,有點不一樣。越是小的地方,水流越是急,速度越快,壓強越小,寬的地方,水就流得慢,給船的壓強大。”
“風把船吹歪過來,在船的尾巴上,比較寬的一邊把船尾往外推,船就會越來越歪。最后,船頭被推到河的一邊,船尾卡在河的一邊了。”這條運河也太窄了,他想。
“今天我心情好,所以跟你談談。”他在家里,要和孩子說話,要和他們一起看電視新聞。出來坐在空氣好點的公園里看手機,“心里定定的”,這樣體驗更好。
另一名受訪者對記者形容,從前的工作太辛苦了,連軸轉了幾十年,退休后,為了“躲避酒局”,刪除了多數前同事的聯系方式,也不樂意管教自己成年的孩子。他有一個不停地轉發各式新聞報道的微博。
在夜晚公園的另一個角落,有一位老人在用小音響放音樂。他和家人關系不好,手機摔壞了,兒子不愿意給他買個新的。所以,傍晚他會帶著五個音響出門,一個一個地把它們用到沒電。
“您聽音樂的時候在想什么?”記者問。
他說,這種小音響是播放碟片的。他不時會把自己喜歡的音樂抄在本子里,找數碼店的人幫忙刻碟。他正在回想那個刻碟的人。
觸不可及
對于父親,王佳雯現在更多的是細碎的擔心:總看手機,對1000度的近視眼不好吧?
她感覺到,家人之間的關心有時不表現在長久的談話。爸爸有自己表達情感的方式,比如,她想考研,父親不斷轉各種考研信息給她。她又逐漸想起一些溫柔的時刻。有一回,母親說,現在都在議論彩禮,父親笑了。
“大家又不是活不下去,”他說,“我們也不是那種困苦的家庭,女兒找一個真正喜歡的人就可以了。”
王佳雯想起,自己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,費了很大勁才學會一個人睡。那時,她喜歡聽深夜爸爸看球的聲音,覺得安心。
而一段時間后,董云終于確定,讓母親待在她自己的社交圈里才是最合適的。
母親在特殊年代,從貧困地區的農村到省城當小保姆,父親的出身比她好。董云回憶起父親從前苛待母親的細節:母親看電視笑,他說母親“笑得像個傻子”,母親用座機給農村老家打電話,打了沒幾分鐘,父親就沖她瞪眼,嫌她煩。
幾十年前,父親會時不時毆打母親。母親一把年紀,還像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。董云對她感到無能為力——她給母親一把鑰匙,母親在鎖眼里轉動幾下,發現不會用,“就急了,就滿頭大汗”;母親和女兒女婿吃飯,還留心觀察女婿的神情,然后伸出筷子,說,“我吃一塊肉哈。”
現在,董云的父母分頭玩手機。母親的手機是董云給買的,為著避開父親。與所有受訪者一樣,她抱怨母親說話聲音太大。不過,最初董云感到的是驚訝:羞怯的母親原來有這么大的聲音么?
飯吃到一半,手機傳來申請視頻通話的鈴聲,母親喜滋滋地放下碗,遁去邊上的房間。她很久不回到桌上來。
“你的公公可好?”董云聽到母親說。母親先向對方家里的所有人問好:“你公公對你挺好的,你也要對他好一點。”
然后,是持續不斷的家長里短。老家親戚在問,房子買在縣城,還是買在農村?孩子大學畢業,是去蘇州發展,還是留在省城?有一次,董云忍不住問母親:“你究竟知道蘇州在哪兒嗎?”
母親還熟知老家各家各戶的發展。有人在縣城里買了商品房,有人在農村蓋了新房,屋頂上有太陽能電池板;有人戴著新的金首飾。
董云知道,母親真心為他們感到高興。她自己上農村去,看到老家的舊墻面熏得焦黑,“想象不到里面住人”。母親是在里面長大的。
董云十幾歲就想保護母親。比如,母親進了大超市容易暈,她就陪母親去。可是,很多年后的一天,母親說起,“你要是沒讀大學就好了,那你現在已經有兩個孩子,可以每天跟我一起聊天了。”
董云從小想當個獨立自強的新女性,有自己的事業。她突然知道,母親從不認同她的人生道路。
母親能耐心地傾聽老家人的煩惱,對董云的煩惱卻“很煩”。“如果對她說我很累,她會說,你累,你累就別干了。”母親依賴女兒,把更隱秘的心里話對她講,而如果她知道董云過得不好,會煩躁,會把負能量變成雙倍的負能量。
在省城,母親不敢一個人坐遠途的公交車,看到地鐵都怕。去年秋天,當地風景最好的時候,董云帶母親走了一些本地景點。
一路上,母親還在和老家的人視頻聊天。“看,湖!看,有魚!”母親高興地直播著,“真美啊!真好啊!”在游客們異樣的眼神中,董云帶著喧嘩的母親走過。董云決定隨她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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