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27日，“饒議科學”公眾號發(fā)文《答全丹中國學聯(lián)》，這已經(jīng)是饒毅針對尹燁連續(xù)發(fā)出的第5篇“檄文”了。

(資料圖片)

“第一槍”從7月23日開始打響，此后幾天，這位首醫(yī)大校長的抨擊如密集的子彈，不間歇地掃向尹燁——“演講嘩眾取寵，偽科學”“錯誤連篇”“博士學位摻水”“推廣的益生菌是假藥”；相比“戰(zhàn)斗力爆表”的饒毅，任職華大集團執(zhí)行總裁的尹燁反應比較平靜，僅在前者第二篇文章發(fā)出后，在其公眾號“尹哥聊基因”掛出四個字“謝謝指教”，此后就沒有公開回應了。

來源：尹哥聊基因

值得注意的是，7月27日，尹燁在個人朋友圈分享了兩篇文章，分別為《淺談“饒議科學”真科學家的“假科學”現(xiàn)象》《饒毅博士集火華大之我觀》，前一篇提到“（饒議科學）近幾篇針對尹燁、王俊的文章評論有失偏頗”、“從‘尹哥聊基因’公眾號發(fā)表的文章也不難看出，每篇文章都花費了大量的心思和投入，文章的質量、知識的廣度和寬度都是生物科普界的楷模和天花板”；后一篇則開篇就指出“饒毅在多家企業(yè)任職，是學者，商人，也是官員”。對此，尹燁的轉發(fā)語是，“明白人，還是多”。

是隔空宣戰(zhàn)，還是引而待發(fā)？

對于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的提問，華大基因的公關人員表示：“因科普工作非職務行為，公司不便回復尹燁先生個人的相關問題。”尹燁本人則拒絕了記者的采訪。而新浪財經(jīng)引用“一位在華大工作的業(yè)內人士”的話，“針對饒毅的質疑，尹燁正在準備反擊。”

饒毅與尹燁——一個是因多次公開舉報學術界造假而名聲在外的“學術斗士”；另一個是有著數(shù)百萬粉絲的企業(yè)界“科普網(wǎng)紅”，兩人都有著為數(shù)不少的支持者，在此事上也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，擁護饒毅的，贊他“撕下一般人不敢懷疑的‘皇帝新裝’！科學界的魯迅！”而挺尹燁的則表示，“我覺得尹燁很棒……科普絕對不能曲高和寡，一定要像尹燁這樣接地氣。”

算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對壘了。拋開具體的對錯之爭，這件事的意義其實遠超學術緋聞和口水鬧劇。

從某種程度上來看，饒毅“炮轟”尹燁，算是科學與科普間的一次對話，盡管開啟的氛圍不算友好。本來，科學和科普領域應該互通有無，但實際大多數(shù)情況則是，科學家和科普者兩個群體相互隔絕，某基因領域相關企業(yè)首席科學家王旭（化名）的說法就多少代表了這種現(xiàn)狀，“學術界不太關心這些事（饒尹之爭），說實話，我們肯定沒把尹燁當成科學家來看，也覺得沒必要花費時間精力（去找具體錯誤）。”

但科學的“獨善其身”卻無助于科學精神和科學知識的真正普及，《科學是怎樣敗給迷信的》一書中就提到“科學戰(zhàn)敗的原因”之一就是“科學家離開了科學普及陣地”，論爭本就是科學理性應有之義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，無論最終結果如何，饒毅的“宣戰(zhàn)”對于科普這件事來說，都是科學照進科普的一個好的開始，他的“五連炮”，可能有偏頗之處，但也“轟出”了大眾對科普應有的質疑和反思。

來源：視覺中國

什么樣的科普才是“好”的科普？

這也是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。

科普暢銷書《上帝擲骰子嗎：量子物理史話》的作者曹天元在此前接受《上海書評》采訪的時候就指出：中國科普的一個很大問題，在于大家對“科普”這個東西，從根本上就沒有正確的認識和定位。很多人對科普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，總是希望它又能像科學一樣嚴謹準確，又能為大眾喜聞樂見，廣為傳播。然后很多科普作者就會糾結于兩者之間，太想“兩手都要硬”，但結果往往就是兩頭不靠。

尹燁想必也有過這樣的權衡，在2020年末，他接受《21世紀經(jīng)濟報道》采訪時也提到，“做科普有的時候比做科研更難，必須在科研的基礎上，引起大眾的興趣。如何在專業(yè)和通俗之間進行尺度拿捏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……”

有一說一，說到做科普，尹燁算是很勤奮的。

自2016年3月發(fā)布第一條科普音頻內容至今（7月28日），尹燁在喜馬拉雅APP上的“天方燁談”節(jié)目已更新到2205集，個人微信公眾號“尹哥聊基因”有565篇原創(chuàng)內容，抖音視頻作品455條，2018年11月出版第一本科普類圖書《生命密碼》，目前該系列已經(jīng)陸續(xù)出版了3本。

“通俗”的表達也無可指摘，正如很多網(wǎng)友所言，尹燁在很多領域的知識傳播都讓人耳目一新；但專業(yè)與否就見仁見智了，饒毅的批評也來自于此，他認為尹燁在談論超出生物涉及其他科學時，就錯誤百出。

來源：《圓桌派》視頻截圖

曾從事基因檢測領域工作的田立（化名）看過幾次尹燁的視頻內容，“倒不至于錯誤百出，但里面肯定是有錯誤的，一般人會認為演講者知識淵博，但有點專業(yè)背景的人聽起來就另當別論了”，根據(jù)他的描述，這種感受類似于“每一個事實聽起來好像沒有什么問題，你不能說他錯，要反駁好像就顯得是在摳字眼，但不反駁又覺得說的不太靠譜”。

王旭目前也在果殼做科普節(jié)目，他始終記得導師曾經(jīng)跟他說，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用最通俗的語言，幫助大家理解最復雜的科學問題，但這也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。”通往這個終點的必經(jīng)之路就是“真懂”，這樣才能弄清邊界，在“準確”的邊界之內用更形象的比喻、更通俗的表達闡述科學冷冰冰的事實。否則“即使用最通俗的語言，你認為說清楚了，別人也會誤解”。

對于科學家來說，這個“真懂”的邊界并不寬廣，因為科學的每個細分領域都足夠專業(yè)艱深。一位接觸過很多科學家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醫(yī)學領域投資人表示，一些看似他們專業(yè)領域的問題，這些科學家如果沒有十分的了解，都會坦言自己“不知道”；但尹燁給王旭的感覺就是“無所不知，無所不曉”。實際上，尹燁“科普”分享的內容也確實包羅甚廣，既有孩子成長等常規(guī)話題，也有元宇宙等前沿話題，還有綠色科技、心靈感應等。

“科普很重要，但科普必須有譜，不能離譜，不是信手拈來。”王旭說，一定要慎言，尤其是傳播性更強、流行性更廣的情況下，對科普的正負面影響更需警惕，截至目前，尹燁在微博有89.7萬粉絲，“天方燁談”的播放量2.6億，訂閱量16.9萬，抖音粉絲269.1萬。“一旦造成大眾誤解，會很難修正。”

田立想法則不盡相同，他目前負責一家醫(yī)學機構的市場推廣工作，在他看來，與其說尹燁用的是科普話術，倒不如說是市場營銷。因為科學這個領域很少有100%確定的事情，都存在有效概率問題，但做市場推廣如果據(jù)實以告，那對方就更難做判斷，所以就要通過說話技巧做一些“模糊處理”，“尹燁也是同樣的，比如不管涉及到哪一方面，都會提很專業(yè)的詞匯，但每一方面都不講深，一直把演講的面控制在這樣一個程度，不懂的人就覺得好厲害，實際上是一個挺高明的話術——你不要把他當作一個科學家來看，你把他當作一個市場人員來看，他說的就沒有任何問題了。”

但事實上，這又引發(fā)了第二個問題。

科普營銷的邊界到底在哪里？

在多個場合，尹燁都強調過“科普即公益”，但他的內容分享，很多都充滿了濃濃的商業(yè)氣息，其抖音號置頂?shù)娜齻€視頻，都植入了華大益生菌的推廣帶貨，比如“好睡眠”這一篇，開始是講睡眠，然后說到了腸道菌群，最后落腳到益生菌，完成了從科普到帶貨的完美閉環(huán)。

華大基因對此并不諱言，在其2021年年報中，還將科普作為一種重要的銷售模式列入其中，寫道：“公司在市場推廣過程中不斷探索符合行業(yè)特點及自身經(jīng)營特色的營銷模式，通過科普啟發(fā)市場需求、產(chǎn)品銷售推動、企業(yè)品牌建設相結合的方式，以實現(xiàn)對銷售市場要素的有效掌控為目的的全方位、多層次整體營銷模式。”

來源：華大基因官網(wǎng)截圖

這毫無疑問是資本市場需要的，一位醫(yī)藥領域的投資人在談到“饒尹之爭”的時候就表示，“這個事情要辯證地看，最好的科學家不一定能造出最好的藥，這是企業(yè)家的優(yōu)勢，就比如饒老師也有公司，就沒有華大這么成功。”

尹燁的帶貨能力顯而易見，抖音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尹燁開設的賣貨櫥窗展示商品48件，帶貨口碑5分，超過100%的同行，有超過3.2萬粉絲在跟Ta買，推薦的寶貝售出5.8萬件，其中華大和尹燁力推的益生菌產(chǎn)品優(yōu)美達一盒售價188元，已售量為3649件。

但營銷如此成功的一件商品，也正是饒毅猛烈抨擊的一件商品，“尹燁推廣的益生菌，就是假藥。全中國現(xiàn)在推廣的益生菌無一不是假藥。”

在這個問題上，多位接受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采訪的人士并不完全認同，在他們看來，“不能說是假藥，但宣傳中夸大、誤導之處也是有的。”

在推廣“優(yōu)美達益舒”時，視頻內容是這樣展開的，先是尹燁拋出問題：為什么喝酒會臉紅呢？如果乙醇變成乙醛，乙醛不能變成乙酸，乙醛就積累，一入血，毛細血管擴張，臉就紅了。之后就過渡到了優(yōu)美達，“剛一上桌，就可以來一小袋，喝到10杯8杯后，再來一袋，還是會讓你感覺和以前是不太一樣。”當網(wǎng)友質疑“科學的盡頭是帶貨？”的時候，尹燁則回復，“作為華大的CEO，我有什么理由不帶貨？”

在商言商，其實無傷大雅，更無可厚非，但營銷宣傳的分寸也有一定之規(guī)，科普營銷更應該謹慎，因為相比于其他，科學知識在大眾面前具有壓倒性的隱性權威，披著科學外衣的營銷也更容易造成誤導，比如此前一直備受爭議的醫(yī)生直播帶貨，國家衛(wèi)生健康委員會等九部委就聯(lián)合印發(fā)相關通知，要“嚴肅查處醫(yī)療機構工作人員利用職務、身份之便直播帶貨”。

而身處這個行業(yè)之中的田立也覺得“科普和帶貨還是應該有所區(qū)分，醫(yī)藥科技公司可以設立一個首席科學家或首席技術官專門做科普，帶貨則交給其他的人，這樣即便出了問題也可以做切割，不至于影響了苦心經(jīng)營的科普人設”。

更進一步，如果科普營銷的邊界沒有厘清，甚至被濫用，從不當宣傳到蓄意夸大，進而上升到欺騙和謊言的地步，那么不僅會影響個人或者公司聲譽，甚至會累及公司命運。

醫(yī)學領域不乏這樣的前車之鑒。《壞血》一書就記錄了明星檢測公司希拉洛斯和被稱為“女版喬布斯”的明星企業(yè)家伊麗莎白·霍姆斯如何從抱負的云端墜入謊言的深淵，“所有人都相信，她真誠地信仰一個愿景，并投身于其中去實現(xiàn)它。但在‘獨角獸’熱潮的淘金狂熱中，在她全力以赴地追求成為史蒂夫·喬布斯第二的過程中，有那么一個轉折時刻，她不再傾聽明智的建議，開始尋求捷徑……霍姆斯和她的公司過度承諾，當無法兌現(xiàn)承諾時，就想投機取巧。”在作者看來，把其他科技領域“演久成真”的商業(yè)邏輯套用在醫(yī)學創(chuàng)新上，有時候就是一個“夸大與毀滅”的故事版本。

這件發(fā)生于大洋彼岸的故事讓國內一些企業(yè)也心有忌憚，一位檢測機構創(chuàng)始人就指出，在那之后他們對有關血液檢測的說法都更為小心，擔心引發(fā)誤解，在產(chǎn)品推廣上更始終謹記“實事求是，不要夸大，不要制造宣傳和技術上的‘gap’”，在其看來，這個行業(yè)剛剛開始發(fā)展，一定要珍惜羽毛。

畢竟，不管是科學、醫(yī)學，都事關人的智識和生命，多點敬畏之心總是應該的。科普固然重要，而科學對科普的審視同樣重要，在這個層面，“饒尹之爭”的真正價值在于引發(fā)了全行業(yè)的思考和反省，而不是僅僅淹沒在你來我往的“口水戰(zhàn)”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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